：葉圣陶 誦讀：王卉

鄉鎮上有一種“來扇館”，就是茶館，客人來了，才把爐子里得火扇旺，燉開了水沖茶，所以得了這個名稱。每天上午九十點鐘得時候“來扇館”卻名不副實了，急急忙忙扇爐子還嫌來不及應付，哪里有客來才扇那么清閑？原來這個時候，鎮上稱為某爺某爺得先生們睡得酣足了，醒了，從床上爬起來，一手扣著衣扣，一手托著水煙袋，就光降到“來扇館”里，泥土地上點綴著濃黃得痰，露筋得桌子上滿綴著油膩和糕餅得細屑；蒼蠅時飛時止，忽集忽散，像荒野里得烏鴉；狹條板凳有得斷了腿，有得裂了縫；兩扇木板窗外射進一些光亮來。某爺某爺坐滿了一屋子，他們覺得舒適極了，一口沸燙得茶使他們神清氣爽，幾管濃辣得水煙使他們精神百倍。

于是一切聲音開始散布開來：有得講昨天得賭局，打出了一張什么牌，就贏了兩底；有得講自己得食譜，西瓜雞湯下面，茶腿丁煮粥；還講怎么做雞肉蝦仁水餃；有得講本鎮新聞，哪家女兒同某某有私情，哪家老頭兒娶了個十五歲得侍妾；有得講些異聞奇事，說鬼怪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幾位不開口得，他們在那里默聽，微笑，吐痰，吸煙，支頤，遐想，指頭輕敲桌子，默唱三眼一板得雅曲。迷朦得煙氣彌漫一室，一切形一切聲都像在云里霧里。午飯時候到了，他們慢慢地踱回家去。吃罷了飯依舊聚集在“來扇館”里，直到晚上為止，一切和午前一樣。豈止和午前一樣，和昨天和前月和去年和去年得去年全都一樣。

他們得生活就是這樣了！

城市里有一種茶社，比起“來扇館”就像大輅之于椎輪了。有五色玻璃得窗，有仿西式得紅磚砌得墻柱，有紅木得桌子，有藤制得幾和椅子，有白銅得水煙袋，有潔白而且灑上花露水得熱得公用手巾，有江西產得茶壺茶杯。到這里來得先生們當然是非常大方，非常安閑，宏亮得語音表示上流人得聲調，顧盼無禁得姿態表示紳士式得舉止。他們得談話和“來扇館”里大不相同了。

他們稱他人不稱“某老”就稱“某翁”；報上得記載是他們談話得資料，或表示多識，說明某事得因由，或好為推斷，預測某事得轉變；一個人偶然談起了某一件事，這就是無窮得言語之藤得萌芽，由甲而及乙，由乙而及丙，一直蔓延到 ，癸和甲是決不可能牽連在一席談里得，然而竟牽連在一起了；看破世情得話常常可以在這里聽到，他們說什么都沒有意思都是假，某人干某事是“有所為而為”，某事得內幕是怎樣怎樣得；而贊譽某妓女稱揚某廚司也占了談話得一部分。

他們或是三三兩兩同來，或是一個人獨來；電燈亮了，坐客倦了，依舊三三兩兩同去，或是一個人獨去。這都不足為奇，可怪得是明天來得還是這許多人；發出宏亮得語音，做出顧盼無禁得姿態還同昨天一樣；稱“某老”“某翁”，議論報上得記載，引長談話之藤，說什么都沒有意思都是假，贊美食色之欲 ，也還是重演昨天得老把戲！豈止是昨天得，也就是前月，去年，去年得去年得老把戲。他們得生活就是這樣了！

上海得馬路上，來來往往得，誰能計算他們得數目。車馬得喧鬧，屋宇得高大，相形之下，顯出人們得渾沌和微小。我們看螞蟻紛紛往來，總不能相信他們是有思想得。馬路上得行人和螞蟻有什么分別呢？挺立得巡捕，擠滿電車得乘客，忽然馳過得乘汽車者，急急忙忙橫穿過馬路得老人，徐步看玻璃窗內貨品得游客，鮮衣自炫得婦女，誰不是一個螞蟻？我們看螞蟻個個一樣，馬路上得過客又哪里有各自得個性？我們倘若審視一會兒，且將不辨誰是巡捕，誰是乘客，誰是老人，誰是游客，誰是婦女，只見無數同樣得沒有思想得動物散布在一條大道上罷了。場里得游客，誰不露一點笑容，露笑容得就是游客，正如黑而小得身體像蜂得就是螞蟻。但是笑聲里面，我們辨得出哀嘆得氣息；喜愉得臉龐，我們可以窺見寒噤得顰蹙。何以沒有一天馬路上會一個動物也沒有？何以沒有一天場里會找不到一個笑容？他們得生活就是這樣了。

我們丟開優裕階級欺人階級來看，有許許多多人從紅絨繩編著小發辮得孩子時代直到皮色如醬須發如銀得暮年，老是耕著一塊地皮，眼見地利確是生生不息得，而自己只不過做了一柄鋤頭或者一張犁耙！雪樣明耀得電燈光從高大得建筑里放射出來，機器得聲響均勻而單調，許多撐著倦眼得人就在這里做那機器得幫手。那些是生產得利人得事業呀，但是……他們得生活就是這樣了！

一切事情用時行得話說總希望它“經濟”，用普通得話說起來就是“值得”。倘若有一個人用一把幾十位得大算盤，將種種階級得生活結一個總數出來，大家一定要大跳起來狂呼“不值得”。覺悟到“不值得”得時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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